正說著,司禮監的執事太監來尋鄧瑛,「督主,老祖宗擺茶席了。」
鄧瑛回過頭,「跟老祖說我就來。」
執事太監道:「督主您腳程快著些,今兒老祖宗的茶席怕吃不得冷的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楊倫低頭看向鄧瑛,「你能不能這身皮脫了,出宮來,我給你找個活兒干。」
鄧瑛笑了笑,「去你府上當差嗎?」
楊倫罵道:「你說什麼蠢話。」
「你也知道是蠢話。」
楊倫吃癟,人也慫了,他看了一眼還站在鄧瑛身後的執事太監,低聲道:「他盯著你做什麼。」
鄧瑛淡道:「防我半道回內東廠,不去茶席。」
楊倫道:「你現在這個處境,我能怎麼幫你。」
鄧瑛搖了搖頭,「你不懂宮裡的事,幫不到我,不過我如今也不像剛入宮那麼艱難了,東緝事廠是我的倚仗,謝謝你當年一個人扛著重壓,向陛下舉了我。」
楊倫撇嘴道:「說這些做什麼,既然你覺得沒我什麼事,你就趕緊去那什麼茶席。我也要去內閣值房了。」
他說完轉身朝前走了幾步,又回頭對鄧瑛道:「鄧符靈,我不管老師怎麼想,你是我一生的同窗摯友,你不做官也沒什麼不好的,這個官場,我楊倫也呆得很噁心,但我還不想輸給你。」
鄧瑛笑著點了點頭,沖他說了聲「是。」
兩人在鐘鼓門下背道而行,深紅色的宮牆上探出如堆霜般的杏枝。
《莊子·漁父篇》載:「孔子游於緇帷之林,休坐乎杏壇之上。弟子讀書,孔子弦歌鼓琴。」
陽春見早杏,花盛之期逢君對飲,正是交遊的最好時節。
楊倫走在杏影下回想起了張展春還在的時候,他與鄧瑛一道去張展春的家裡吃飯,鄧瑛挽著褲腿在春河裡抓魚,活水催魚躍,撲騰他一身,他年少時就冷靜善忍,手上精準,即便是抓魚,也比楊倫有成。他時常一無所獲,鄧瑛卻總能得那麼一兩尾。抓上來的魚就交給張家的丫鬟烹成湯,三人坐在河邊喝湯論道。那時春日喧鬧,二人皆是少年得志,前途似錦。
如今杏影席地,踩上去便沾染一身陰影。
楊倫不曾想到,鐘鼓樓下與鄧瑛一別,再會不多,再得暢談之時,竟已將近貞寧十四年的寒秋。
——
這一邊,杏枝插瓶,茶席將成。
司禮監的茶席和內閣的會椅有些相似,二十四局裡面諸如混堂司,惜薪司這些平日不怎麼能見到何怡賢的掌事太監紛紛趁著這個時候,向何怡賢敬些糕點和肉菜。
但今日由於常朝散得晚,何怡賢服侍皇帝回養心殿還沒有來,陳樺便先將進獻的狍子肉放在火上烤起來,炭火熏著肉冒出白煙,香辛料往自油滋處一散,頓時散出味來,姜尚儀帶著宋雲輕擺席,見陳樺在片肉便道:「皆兒不吃這個,你別忙了。」
陳樺看向宋雲輕,「怎麼了。」
宋雲輕彎腰放下筷子道:「自然是有好的東西要賞。」
正說著,何怡賢並司禮監的幾位秉筆太監一道跨了進來,何怡賢吸了一口室內的氣兒道:「要說吃,還得看你啊。」
陳樺上前扶道:「喲,司贊還說奴婢這是白孝敬了呢,說您有好的賞。」
何怡賢走到正位上坐下,底下的太監便要起來行禮,何怡賢擺手道:「規矩背錯了。」
「拜您不是最大的規矩嗎?」
何怡賢笑道:「且再等等。」
正說完,門外的內侍進來回道:「老祖宗,鄧督主來了。」
何怡賢道:「起帘子,請進來。」
一陣鐵鏈摩挲的聲音傳入內室,眾人皆抬起了頭,鄧瑛低頭走進簾內,肩頭還沾著落杏。
「來了」
鄧瑛彎身行禮,「老祖宗。」
「坐吧。」
鄧瑛在末席處坐下,何怡賢又道:「坐那兒他們怎麼拜?」
鄧瑛抬起頭,「我不受禮。」
何怡賢笑了一聲,「那你得問問他們。」
話音剛落,便聽混堂司的趙掌印說了一句,「給督主拜禮。」
一屋子的人跪了一地,只有陳樺後知後覺地杵在原地,反應過來之後,也慌忙趴到了地上。
鄧瑛看著跪在地上的太監,將帶著鐐銬的手垂到案下,並沒有看何怡賢, 「老祖宗想對我說什麼。」
何怡賢道:「這些人你鄧督主都看不上是吧。」
他說完,又提聲道:「你們拜不虔誠,都端正著,再磕三個頭。」
眾人不敢違背,一時之間頭觸地面的聲音此起彼伏。
鄧瑛輕輕捏緊了手。
「老祖宗……」
「輕了,再磕,磕到鄧督主看得上你們為止!」
何怡賢打斷鄧瑛,端起茶喝了一口。
下跪的眾人一狠心,紛紛用手按住地面,提肩塌腰,將額頭向地上送去。
有人一磕之下便見了血。
鄧瑛終於手抬上案面,使力一敲,「夠了。」
眾人這才停下,額上各自有傷,卻沒有人敢抬手去揉按。
「不謝恩?」
「奴婢們謝督主。」
「起來。」
何怡賢道:「督主叫你們起來你們就起來吧。」
他說完抬頭看向鄧瑛,「這些人和你的從前的老師,同門相比,確實是豬狗不如,但他們肯聽話,跪在你面前好好侍奉,這就比你保的那些人強多了。你看看你手上的那些東西,再看看你面前這些人,聽說你在東公街上問那些被錦衣衛抓的學生,『想不想像你一樣』。那你今日再看看你面前這些人,你想他們像你這樣嗎?」
鄧瑛看向陳樺,他是個實誠的人,何怡賢讓他重磕,他就真將自己磕得暈頭轉向的,這會兒撐著旁人才勉強站穩。
「你們都先出去。」
眾人這才相互攙扶著往外走,鄧瑛待人退盡後,方站起身走到何怡賢面前,「我不想任何一個人像我這樣。我以前並不識生計,但入宮這幾年,我也開始明白,奴婢們生計艱難,人為財死,鳥為食亡,鑽營私財無可厚非,但一旦過度,反噬是遲早的事。我對老祖宗說過,只要您不再阻礙杭州新政,學田一案我一人承擔,但我只有這一條性命,擔過這一案,您需好自為之。」
「鄧瑛,沒有人想讓你死,主子也想讓你活,你為什麼非得自尋死路,白煥還在你的廠獄裡,呈報主子也壓下來了,這個案子你還能重新再審,白煥獲罪,學田案就不能查了,你我皆安,主子也順心,此事皆大歡喜,你為何不為。」
鄧瑛笑了笑,「陛下也只能壓這一時而已。」
「你在說什麼。」
鄧瑛寒聲道:「官聲可以壓,民聲呢?」
何怡賢莫名一陣寒顫。
鄧瑛朝他走近一步,「老祖宗知道陛下今日為何在金台對群臣施以雷霆之威嗎?」
何怡賢沒有出聲。
鄧瑛低頭道:「在那些文官眼中,對一個人德行的敬重,越過了對尊卑的大敬。老祖宗,這世上是黑白可以暫時不分,是非可以暫時顛倒,我可以擔我沒有犯過的罪行,但人心之向並不會偏。」
「呵,鄧瑛,你能活著走到,你所謂人心的那一方嗎?」
鄧瑛搖了搖頭,「何掌印,你殺害我視為生父的恩師,而我今日卻不得不救你,我這個人,早已罪孽滿身,怎麼死都不為過,但就像桐嘉書院周先生死前所言——望吾血肉落地,為後世人鋪良道,望吾骨成樹,為後繼者撐庇冠,即便我淪為一灘腐泥,我亦不會背叛我的先輩。」
何怡賢唇齒齟齬,拍案而起,連聲問道:「先輩?你以為你還能做回當年的少年進士嗎?你當真覺得,主子會缺你這個奴婢伺候,當真以為,內廷不會就此棄了你嗎?」
「時至今日……」
鄧瑛平視何怡賢,「內廷要不要棄我,要看我願不願,棄掉我自己。」
他說完轉身撩起暖簾,門外候著的眾人皆站起了身。
「督主要走了嗎?」
「嗯。」
「恭送……」
鄧瑛出聲打斷他們,「以後不要對我行拜禮。」
「督主,我們這是……」
鄧瑛朝前走了幾步,回頭望著眾人道:「大家凈身入宮,各有各的想法和難處,但不論清苦還是富貴,都要自認為人。我在東廠廠督一任上,並沒有對大家施以人情,此時也不敢有多求,唯望諸位行事從心,鄧瑛拜謝。」
他說完,拱手要拜,卻被一個力道一下拽住。
「替我鋪後路啊?」
鄧瑛一怔,抬頭見楊婉正提溜著他的胳膊,看著眾人笑。
「別聽他的,人就是要好好過日子,吃好喝好。受了他這一拜,你們就得跟他一樣苦了。」
「婉姑娘。」
眾人笑著喚楊婉。
楊婉聽罷,鬆開鄧瑛的胳膊也笑彎了眉目。
「司禮監聚茶席,我們殿下賞了茶酥給你們,你們該吃吃該喝喝,我要帶你們督主回去了吃飯了。」
她說著理了理鄧瑛的衣衫,「你沒亂吃東西吧。」
「沒有。」
「這就對了,走,跟我回去吃飯。」
她說著牽著鄧瑛朝後走,一面走一面道:「鄧瑛,以後沒我的允許,不準再外面說傻話,不準隨便拜謝別人,聽到沒?」
鄧瑛跟著她身後笑了笑,「婉婉,你會這樣管束我多久。」
楊婉停下腳步,回頭踮起腳平視鄧瑛,「我楊婉一輩子都會管著你,你死,我是你的身後名,你活著,我是你的後路。鄧小瑛你儘管作死,我楊婉一把年紀,什麼沒見過。」
「婉婉,你今年多大?」
楊婉臉一垮, 「鄧小瑛,不准沒禮貌。」
「是。」